沈成式字昆三。
东南网4月11日报道(福建日报记者 谢海潮)
沈成式(昆三)是值得一书的人物,因他编了一部《沈敬裕公年谱》,附于《涛园集》后,并入“近代中国史料丛刊”,不但对其父沈瑜庆尽了孝道,亦有功于福建的著述事业。但现今有关他的词条,或失之错陋,或偏向专业,瑕瑜互见,以至这一肖像中显得富态的男子,其人物形象流于“扁平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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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后事
1958年1月7日,杨联升致信胡适,提及“丁任上海总办时代公文,一部分存沈某处(已故)”。胡适10日回复说“沈某”即沈昆三,“是在君和我的老朋友,前年死在香港,他只比我大一岁,死时没有遗嘱,故身后事到今天还没有弄清楚”。
丁文江(在君)与沈家交好,可见于1911年他学成归国,考察地质取道贵阳,沈瑜庆“留居抚署,纵谈四日”。到了1932年,就创办《独立评论》“制造言论又为改革政治之根本”,丁文江、沈昆三和张元济有过书信讨论。由此可见,简单地将沈昆三贴上“买办资本家”的标签似欠公允。
胡、沈交情更是没得说,仅《胡适日记全集》提及“沈昆三”就有36处,比反感“我的朋友胡适之”这类攀附口号的林语堂多出9条。1950年5月,江冬秀赴美团聚,中转香港就“住沈昆三家”,即“九龙弥敦道27号”,当时沈家似拟迁往新居“嘉道理道山景大楼A2”。即便如此,胡适对亡友卒年的记忆并不确切。
沈成式实际死于1955年。当年6月25日,香港《工商日报》刊发消息《沈昆三病逝,遗体昨出殡》,可知他死得突然:17日突患绞肠痧病,家人即送往九龙法国医院,因其患心脏病,故医生不敢开刀,直至22日凌晨4时半,即在院不治逝世。
消息中“沈氏为福建人,为林则徐之外曾孙”一段简介,不如1944年版《环球中国名人传略》全面。“沈成式字昆三”条,述其1889年生于上海。赴英国入剑桥大学圣凯瑟琳学院,专攻机械科,1912年得学士学位。回国后入海军部,兼任北京国立大学土木工程科讲师(1913年至1917年)。后任北京市政府工务处副处长,及北京电车公司总务处长,至1923年止。迨来上海,服务英美烟草公司及大英烟公司,后调任董事。
《年谱》也有几处记录,如民国三年甲寅(1914年)“四月孙女沈燕(谱名燕申)生,成式出”。寓港期间,事迹见于为其父已刊诗集“搜罗散佚”,“年谱近甫编成,其传铭诸篇,附于集后”,跋于“癸巳(1953年)大暑”。
一生一死,交情乃见。《工商日报》胜在可以盖棺定论:“为人博学多才,和蔼可亲,交游广大,于商业上颇有成就。对于青年人,尤喜加以提拔。”24日遗体出殡,“万国殡仪馆大殓”“钻石山火葬场举行火葬”,到场执绋者百余人,“素车白马,备极哀荣”。
沈家菜
1956年,章士钊奉命赴香港,其间写诗一百多首,翌年结集出版《章孤桐南游吟草》,其一为《题沈爱苍〈涛园集〉,追怀昆三》。
“昆三与余同留学英伦。”章士钊云,“昆三爱货殖,气习迥非旧。祖德不敢忘,手泽粘户牖(吾见昆三港寓壁粘文肃屏条四帧)。先代儒酸气(海藏《怀文肃诗》有‘《道因碑》外儒酸气’一语),宁抵贾胡臭。举世无伯乐,姑且恋栈豆。”显然是为老友“买办”身份洗白。“平生重然诺,孤寒入长袖”,又带出李律阁(吴清源姨父)晚景窘迫,昆三“多所佽助”的往事。
对福建人胃口的是,章士钊带上一笔:“访君六年前,豪情托杯酒。丰膳过畴曩,鱼翅出大鍑。闽菜号绝精,君家尤北斗。谭三同一癖,河鱼疾莫救。”昆三于1948年离沪赴港,《章士钊先生年谱》记1949年6月“章、刘(斐)二人欣然领命南下”,到了1956年,只剩下老饕忆旧。
谭三即谭家菜主人谭篆青。唐鲁孙说,“谭家菜底子是淮扬菜,并传岭南陈氏法乳,去其浓腴,易为清醇而集大成”;许姬传谓沈昆三“对肴馔有丰富知识”,沈家菜以福建风味为基础,又吸收各地名菜,味清而腴,是综合性的家庖艺术。
“沈昆三家的红烧鱼翅最出名,是大碗盛,带汤,这是福建做法。”许姬传说,后来昆三发明“赛鱼翅”,是用粉丝代替鱼翅,价廉味美,可与“潘鱼”“赛螃蟹”(鱼与鸡蛋做的,为宜兴人任凤苞所传)媲美。
其《陇游散记》又云:1957到西北演出时,梅兰芳曾向冯耿光(幼伟)借了大师傅小丁(王寿珊)随剧团做菜,“邓老最欣赏牛肉汤炖花生。这样菜是向沈昆三先生家学来的,当年冯幼老与昆三兄住在(上海)愚园路—静园路,两家紧邻,所以做菜互相交流”。
过了几天,邓宝珊又到交际处(兰州饭店)看梅先生,说家里学做此菜,可是汤不清,来请丁师傅授艺。许姬传把做法写进日记里,可惜后来烧掉了。1982年,梅葆玖写信说“在上海大厦吃到了小丁的菜”,才知道他的踪迹。
手头有本上海大厦编的《淮扬菜点选编》,版权页标明“1979年7月第1版”,内中“花生米牛肉汤”之所以“汤清味腴”,诀窍似乎在于“用小火将汤吊清”“将吊清的汤过筛倒入汤斗内”。是否为丁师傅真传?权作给“福建风味”的沈家菜正名吧。
亲人们
舒諲《忆梅兰芳》云“先父冒鹤亭民初即于我沈昆山(沈葆桢之孙)家识畹华”,名字已然不切。到了冒广生孙辈,冒怀谷尚提“姻亲沈昆山”,《冒鹤亭先生年谱》所附师友小传则是“生平不详”。
事可参见《畏庐诗存》“一曲灯屏集众仙”,题曰:“戊午(1918年)正月,沈昆三招同樊樊山、冒鹤亭、罗瘿公、王碧栖、梁众异、黄秋岳、李石龛集其寓斋,听陈君胡琴、张君法曲,时贾郎、梅郎、姚郎、程郎均与席,梅郎亦度曲二阕。明日读樊山词而瘿公并以诗来趣和,作此答之。”沈昆三称得上“梅边”人物,还是“磨”戏的(孙曜东言)。
“姻亲”是怎么一回事?冒鹤亭妻黄曾葵,其父黄绍第与黄绍箕是堂兄弟;长乐林开謩(贻书)次女林菊吟嫁沈成式,三子林久都妻黄季才,其父即黄绍箕。关系虽然有点绕,却是正儿八经的远亲。舒諲文中提到“姑丈”(实际应称“姨丈”)北京寓庐在“灵境八宝坑”,倒是罕闻。沈昆三还是刘崇鋐的舅兄(妻兄)、王世襄的表叔……“晚清风流数侯官”,这一时期福州府出的京官不少,与同乡或外省人联姻,“门当户对”概率大增。
家庭关系简单,一家三口。林庚白《雪夜怀人绝句并序》,其一“□无妾滕独能贤,玉雪趋庭意自便。历历儿嬉心上影,低徊哀乐渐中年(闽沈成式、林菊吟、沈燕申)”,对林菊吟有褒奖之意。她是1893年生人,高伯雨说昆三夫人“居九龙多年,尚健在”,此言出自《听雨楼随笔·遗老看重溥心畬》,刊于1980年至1981年间。
《工商日报》云“沈氏享寿六十六岁,遗有一女,现居上海”。许姬传说沈燕也是英国留学生,“不习惯香港的生活方式,一直住在上海”。2001年11月,余英时、陈淑平夫妇《挽沈燕姨母四首》又爆料“蒋硕杰在伦敦追求沈燕”(吴元黎知详情)。蒋后来成了“奠定台湾经济奇迹的思想导师”,夫人马熙静。
余英时岳父即陈雪屏。据《先室林夫人美因女士事略》所述,陈的前妻徐佩环早逝,1931年7月续弦林美因(敏),为“笠似公之长女”“祖父书贻(有误)公”,“林氏为八闽望族,与沈、陈、刘诸巨族互有姻娅关系”。涉及民国那场“抗暴”运动,有资料称“陈雪屏是沈崇的姨父”,但林菊吟长兄即林彦京(笠似),沈崇与沈燕、林美因论理是平辈。
以字行
1925年9月,北京《益世报》发短讯:“沪英美烟公司今(4日)聘沪宁铁路局长沈成栻之(堂)弟成式任公司交际员,给月薪八百两。”
沈昆三喜交游,开销亦大,入民国初“并不很得意”也是事实。郑孝胥1918年10月6日记云,“闻爱苍昨夜已卒,即往哭之”“革命后恐其不能守节,然闻其夫人以其不出恒诟厉”,隐约透露沈瑜庆当遗老,经济上并不宽裕。就昆三而言,北洋政府公务员中“荐任官”相当处级,工资分7级,月薪200元至360元。至于他担任应用力学、图法力学课程的经历,兼任讲师俗称“教零钟点”,从李书华等人回忆看,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几无变动,待遇按每小时5元计算,谭其骧这块月收入40元至120元不等。
银元、银两一般以1比0.72兑换。跳槽一年后,月薪即超总长(部级1000元),沈成式不啻“跃龙门”。从《益世报》字里行间,也不难看出彼时其字号还不够响亮,到了陈巨来《安持人物琐忆》附记“沈成武二三事”,书“沈昆三、英美烟公司总理之弟”,依附关系已然发生转变。
沈瑜庆七子八女,独见沈成式“交游广大”,将世家子弟的优势发挥到极致,可能也是天性使然。早在留学期间,赶上英王乔治五世加冕,齐如山说欧洲许多中国留学生前去观礼,故友沈昆三“认识人较多”,“都归他担任招待”。大家搓麻将以待时辰,好几个迟迟不肯散局,结果错过大典。
各版人物词条中,《上海烟草志》传略比较靠谱,从业事功相对翔实,但以“沈昆三”为词目,且谓“字成式”,则让人大跌眼镜。出错也是事出有因,毕竟旧报载、朋辈间多以“昆三”称呼,可见沈昆三跟梁实秋一样,是以字行于世,寂寂无“名”了。
沈成式40岁那年,胡适写了首贺寿词,稍嫌“打油”,起句却是不凡——“最羡无忧公子,生平豪气难除”,道出其人“精气神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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